公元1453年,地跨欧亚,享国千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国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凌厉攻势下终告灭亡。公主索非亚帕列奥洛格投靠罗马教皇,后在教廷策划的政治联姻中嫁给了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赴莫斯科时,索非亚佩带了象征拜占庭帝国的双头鹰徽章。而狂妄地以拜占庭皇帝与东正教首领当然继承人自居的伊凡在1497年将双头鹰图案刻在国玺上,以此作为国徽。
该图案后虽经多次小修微饰,亦沿用数百年,直至罗曼诺夫王朝灭亡。苏联解体后,也许是出于弘扬民族传统淡化意识形态的目的,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再次启用双头鹰图案。这就是今日俄罗斯国徽的由来。
继承了拜占庭政治遗产的俄罗斯似乎也沿袭了前者在地缘政治当中的双重定位:国家战略兼顾欧亚,既东顾又西望,如同国徽上的双头鹰一般左右觊觎。从16、17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开始,俄罗斯就四处扩张,领土日益扩大。尤其是其“东进运动”,更是奠定了今日俄罗斯的版图。由于俄罗斯势力的历史性进入,原本封闭内向却稳定的“黄色东方”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逐渐成为了大国角逐的战场。俄罗斯对于东方的进退亲疏,正是近代以来世界政治态势在局部地区的某种折射。
地理大发现──东方扩张的序幕
在西方主流学界,对于俄罗斯进行的地理大发现不甚认同。他们认为俄罗斯在北亚的地理探险活动纯粹就是殖民扩张,却无助于促进各地区之间的联系,与哥伦布、麦哲伦等人不可同日而语。该命题是否合理,与本文要旨无碍,但至少反映了一个事实:俄罗斯人的地理大发现具有很大的特殊性。与西欧同行单纯地采取航海手段不同,俄罗斯人采取了水陆并进的方针,但作为传统的大陆国家,仍旧以陆上探险作为主要手段。
俄罗斯地理探险的最初动机并非殖民扩张,而是为了搜捕蒙古残余势力。在此之前,莫斯科大公国消灭了以前的宗主国钦察汗国,完成了俄罗斯的统一。后来又开始了对蒙古人的反攻。至首位沙皇伊凡四世在位时,先后攻灭了喀山汗国和阿斯特拉罕汗国,兼并了整个伏尔加河流域。因此前期的地理探险活动始终徘徊在乌拉尔山脉以西。
由于继承了钦察汗国的广袤领土以及本身农业落后的缘故,完成统一的俄罗斯对于土地发生了浓厚兴趣。伊凡四世继续他的兼并战争,然而,在扩张方向上却有着三种选择:东、南、西。东方地理状况不明,且根据以往的探险结果大致可以推测属于地广人稀的寒带地区,开发价值不大;南方有强大的土耳其帝国盘踞在高加索地区,难撄其锋;而西方立窝尼亚地区( 今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一带)位于波罗的海出海口,占据此地的德意志骑士团又已经衰落,这对于迫切希望与西欧进行贸易的俄罗斯而言无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1558年,伊凡四世悍然出兵,攻城略地,引发了周边国家的不安。立陶宛公国出于自卫,通过“卢布林联合”与强大的波兰合并,将俄军赶出立窝尼亚,最后将战火烧回了俄境内。北方强邻瑞典也趁火打劫。内外交困的伊凡四世被迫于1583年求和休战。
立窝尼亚战争的失败以及本土因兵祸蒙受的巨大破坏严重削弱了俄罗斯,暂时无力向西方扩张,转而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东方。此前,俄罗斯人早就从蒙古人口中得知了繁荣的中国的存在,继而展开了对中国的大搜寻。尽管在伊凡四世死后国家陷入长期内乱,但俄罗斯并未因此而放慢探索东方的脚步,且此时的目标已经大大超越以往。
1608年,奉沙皇叔伊斯基谕旨,别洛戈洛夫率领哥萨克人开始寻找西蒙古的阿勒坦汗国。这是在寻找中国大背景下迈出的具体实际的第一步,虽然成果很有限。1616年,结束内乱的罗曼诺夫王朝派出的彼得罗使团因寻找卡尔梅克人( 即土尔扈特人),历史性地进入蒙古地区,从而建立起俄蒙之间直接稳定且经常性的联系。蒙古地区的发现,意味着俄罗斯离中国已不再遥远。1618年5月,以伊凡佩特林为首的遣华使节团出发,9月到达北京。居留4日后,携万历皇帝的国书回国。佩特林使团是欧洲基督教国家来华的首个世俗使团,其中国之行是俄中邦交的开始,同时也是俄中两个民族的首次接触。
与此同时,对于西伯利亚以及北亚地区的探索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许多探险队纷纷越过低矮的乌拉尔山脉东进。一部分走海路,沿北冰洋海岸线前进;另一部分则深入内陆,顺着北亚众多的河流走向展开搜索,进到中西伯利亚。但这些河流最终都流入了北冰洋。因此,俄罗斯与中国的直接交往总体上落后于西欧。直至后期,探险队深入阿穆尔河(黑龙江)流域,俄中才开始接壤,终于具备了建立经常性关系的前提。
火与剑──异质文明的早期碰撞
黑龙江流域乃至整个中国东北地区的丰富资源,引发了俄罗斯贵族以及商人阶层的垂涎。以哥萨克人为主的殖民商人纷纷打着“探险”的旗号频繁进出黑龙江流域,且经常性地进行掠夺性贸易,甚至不惜杀人越货。1652年,哈巴罗夫探险队进入黑龙江中上游,在阿枪人(即赫哲人)村庄征收皮毛税时与前来交涉的清军发生交战。装备了先进火器的哥萨克人击败了10倍于己的对手。这是俄中关系史上的首次军事冲突。
此前,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俄罗斯人终于连接了北冰洋河系和太平洋河系。迭日涅夫探险队发现了白令海峡,为东北亚航路的开辟奠定了基石,是俄地理大发现中最重要的事件。由此,一个由设防要塞和贸易站点构成的殖民网络逐渐向东延伸。当它扩及黑龙江流域时,就成为频繁使用的通向更高生产力地区和太平洋的便捷通道。
对于俄罗斯人在东北地区的蠢动,清政府早在北满洲的一些部落向地方官申诉时就已得知,只是苦于当时刚刚入关,立足未稳,所以并未采取对抗行动。趁此间隙,俄罗斯占领了雅克萨和尼布楚等地,并遣使到北京试图进行贸易谈判,可惜两次北京之行都因不愿行跪拜礼而流产。待到1680年代,已经巩固统治的清王朝开始腾出手来对付这个北方恶邻。康熙皇帝亲自组织自卫反击战,于1685年和1686年两度用兵。俄军伤亡惨重,被迫同意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东部边境问题。1 689年双方签署《尼布楚条约》。俄罗斯以止戈的微小代价换得了中国许多领土以及有别于其他“海上夷族”的更高待遇。
俄罗斯与日本在稍后的时间也发生了历史性的接触。1696年,靠近白令海峡的堪察加半岛被阿特拉索夫探险队发现,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个海上遇难的日本漂流民。这是俄日间的首次接触。这个日本人很快被带到莫斯科接受沙皇询问,并留下来学习俄语,以便为以后俄日交往提供翻译。然而,效果很不理想。此时,那些因为漂流民略带夸张的描述而对日本财富充满遐想的殖民商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想染指日本北方岛屿。
1711年,俄罗斯侵占千岛群岛第一岛;1768年,又将择捉岛纳入版图。其后,俄船开始频繁游弋于虾夷本岛 (即北海道)沿海。当时管辖北海道的松前藩从当地阿伊努部落的控诉中对俄人的劣迹恶行有所了解,但由于害怕幕府趁机干涉藩政,所以没有上报。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不久发生的“宾雅夫斯基事件”使得俄罗斯在北方海域的活动意外暴露,由宾氏揭发的俄侵略野心在日本知识分子中间引发了“海防论”高潮。
俄罗斯势力的不断南下,尤其是1792年拉克斯曼使团和1804年俄美贸易公司头子雷扎诺夫来日要求通商,终于引起了幕府对北方的高度关注。幕府接受海防派的建议,将北海道纳为直辖地,并从津轻各藩抽调兵力进驻北海道,充实北方防务,同时发布俄国船击退令。这些强硬态度及行动使得俄方的活动收敛了许多,北方的紧张局面因此得以缓和。但俄方对北千岛的占领已成事实,这就为日后的日俄争端埋下了伏笔。
毋庸置疑,17~18世纪俄罗斯在远东地区的活动属于殖民扩张的范畴,之所以规模一直很小,除了因为俄在远东严重缺乏人力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俄罗斯经过彼得一世改革后国力大增,先后在北方战争和数次俄土战争中击败强邻。在北方,占领梦寐以求的立窝尼亚,取得波罗的海出海口;在南方,从土耳其手中夺取高加索,打通了黑海出海口。在欧洲取得的一系列辉煌的军事胜利更加坚定了帝国西进的决心,其光环也反衬了在远东的失败与落寞。所以,在这一时期的俄罗斯国家战略中,东方并不受重视。
日本崛起──双头鹰折翼远东
俄罗斯在欧洲的一路高歌猛进,最终使这个老大帝国陷入与英法等老牌殖民强国的苦斗当中。19世纪的百年间,俄罗斯几起几落,尝尽兴衰荣辱。顺时,居然能够以“欧洲宪兵”的身份镇压1848年大革命;逆时,横遭克里米亚战争的惨败。
在德意志统一并迅速强大以前,英俄矛盾一直是当时国际关系的主要矛盾。双方围绕所谓的“东方问题”明争暗斗,并日趋白热化。此时的俄罗斯实在抽不出更多精力来经营远东,只能跟随列强趁火打劫一番,以保证维持一定的远东殖民利益。
1856~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俄罗斯挟英法之余威,逼迫清政府签订《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割走共100余万平方公里土地。而在19世纪末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中,俄又强租旅顺和大连湾地区,并将长城以北和新疆地区纳入势力范围。
在日本,俄罗斯抓住幕府突遭黑船叩关,风声鹤唳,以及对于白种人充满畏惧的心理弱点,于1855年逼迫签订《日俄修好条约》。日本对俄开放箱馆、下田、长崎三港,给予俄最惠国待遇,互相承认领事裁判权。最重要的是划定北方国界:库页岛维持现状,千岛群岛以择捉、得抚岛为界,择捉归还日本,得抚以北岛屿悉归俄罗斯。
俄罗斯在日本同样遭遇了英法的阻挠与掣肘。出于全面遏制俄罗斯战略的考虑,英国有意识地扶植日本,而日本人也显然有效地利用了这一点,1861年的“对马事件”就是典型事例。但无论是英国还是俄罗斯,都远远低估了日本的潜力。日本在羽翼渐丰后于1875年与俄签订《库页岛千岛交换条约》,以让出南库页换回北千岛群岛,从而暂时解决了北方领土问题。但在朝鲜,双方发生了新的利益冲突。1891年发生的日本警察刺杀访日的俄皇太子尼古拉未遂的“大津事件”就是敌对情绪的恶性爆发。随着甲午战争后中国势力的退出,双方对朝鲜半岛以及中国东北地区的争夺更加激化和表面化,19世纪末期朝鲜的屡次宫廷政变即是明证。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战争爆发只是时间问题了。
俄罗斯最终在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败北,原本希图借助军事胜利来缓解国内矛盾的如意算盘落空。不久,国内发生了革命,几乎断送了沙皇的国运。尽管侥幸得以苟延残喘,但此时的帝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元气大伤的俄罗斯被迫承认日本在朝鲜和中国东北的利益,并转而与对手握手言和,缔结军事联盟,以此来保障远东地区的安全。之后,四面楚歌、内忧外患的沙俄帝国除了在1911年策动过外蒙古独立之外,就再也没有大动作。几年后,又卷入一战当中,最终在 1917年的革命风暴中寿终正寝。
中国变脸──苏联帝国梦破灭
十月革命催生的苏维埃俄国接连粉碎了国内白军进攻以及列强的军事干涉,尽管如此,苏俄仍旧可以感受到自身在欧洲的孤立。为了摆脱这种孤立,苏俄与一些加盟共和国合并成为苏联,并在1922年与德国单独缔结和约。其后,以斯大林为首的高层重新把目光投向了东方。中国此时正值军阀混战,无力理会边疆事务。苏联趁机于1924年成功策动外蒙古独立,成立了“蒙古共和国”,并大力支持孙中山的广州政府,对中国进行“革命输出”,结果扩大了苏联在中国的影响。
20、30年代的苏联对外战略基本上以防御为主,以便集中精力进行国内建设。而且外交上也明显以西方作为重心。
30年代德国的迅速崛起打破了国际政治力量的平衡。苏联先后通过苏芬战争以及一系列的外交讹诈和军事行动,在波罗的海和黑海一线建立起所谓的“东方战线”来遏止德国的逼人态势。苏联同样没有忽视德国的盟友日本。苏联一方面支援中国抗战,牵制日军兵力;一方面通过外交途径缓和与日本的关系。并在1938年、1939年连续两次击败日本关东军,捍卫了外蒙地区的独立。日俄这对老冤家再次走到了一起,缔结了《日苏互不侵犯条约》。双方在远东维持着异常微妙的“武装下的和平”。
二战行将结束,为了动员苏联对日作战,减轻美军压力,罗斯福在雅尔塔会议上出卖了中国利益,同意维持外蒙现状,承认苏联战后在中国东北的权益。此外,还承诺把当时日本所占的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南半部让给苏联。苏联最终参加了对日作战,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成为二战的最大赢家之一。
二战结束,随之而来的冷战使得远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微妙态势。苏联在远东建立了中苏军事同盟,并取得了中国对外蒙现状的承认;在日本,苏联按照雅尔塔会议上美国的承诺,得到了日本的南千岛群岛和南库页岛,从而夺取了通往西太平洋的海上通道;但在朝鲜,苏联出现了战略误判,导致朝鲜半岛分裂,重燃战火。在中东,和美国展开了石油争夺战;苏联的触角甚至还深入到非洲大陆;然而,苏联的战略重心仍旧放在欧洲。
进入70年代,苏联开始在争霸战中占上风,在欧洲进展比较顺利。但在远东,苏联却犯下了大错:它的蛮横作风以及不理智行为使得原本就颇有微词的中国离心离德,摩擦不断,最终酿成了1969年珍宝岛兵戎相见。受到北方军事威胁的中国及时调整政策,与美日建交,从外交上遏制苏联,构筑起新的安全体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失去了中国,苏联就失去了远东。
过度的对外扩张以及西方的经济战终于拖垮了原本脆弱的苏联经济。阿富汗战争失败后,苏联开始全面收缩,并调整了以往的外交政策。在西方和南方的接连受挫使得远东的重要性日益凸显。70年代末,苏联向中国抛来了橄榄枝,以期在远东重新树立势力。但外交上的努力已经无法缓解其内部矛盾,十几年后,以西方的“和平演变”为催化剂,随着克里姆林宫斧头镰刀旗的降落,红色帝国的政治生命走到了尽头。
尾声
在俄罗斯的民族心理中,对于本身的定位是非常矛盾的话题。俄罗斯更像是一只蝙蝠:在以英法德为主导的西方世界看来,俄罗斯是东方人;但在黄种人的东方世界看来,白种的俄罗斯无疑是属于西方世界的。正是政治文化背景以及地理位置的错位导致了俄罗斯数百年来的尴尬处境。俄罗斯扩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正是一个寻求民族及文化归属的过程。
在俄罗斯的对外战略当中,东方始终没有取得和西方对等的地位,更多的只是俄罗斯在西方碰壁之后寻求心理慰藉和利益补偿的场所。而这无疑又导致了东方对俄罗斯的猜疑与排斥。俄罗斯在东、西方都得不到认同,这也就不难解释俄罗斯外交战略何以总是左右摇摆不定的原因了。
苏联解体后,继承了前者绝大部分遗产的俄罗斯一厢情愿地认定,西方世界将愉快地接纳采取“自由民主”制度的新俄罗斯。在外交上,也实行一边倒方针。但西方世界并不领情,10年以来,除了在八国集团峰会上偶露头角外,俄罗斯始终徘徊于欧洲主流社会大门前。叶利钦恍然大悟,在执政末期调整外交政策,双头鹰再次东顾。
近年来的车臣战争、北约东扩以及“颜色革命”已经把俄罗斯逼到了死胡同。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在普京上台以来,明显和东方亲近了许多。笔者对此持谨慎态度:如果俄罗斯不能摆正远东在其国家战略中的位置,恐怕难免会再次遭遇在西方时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