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覆海
伏尔加河下游的八月,酷暑难耐。太阳火炉般当空悬着,似乎要把大地上的万物都当作羊肉串来烤。鱼儿潜进了深水,鸟儿躲进了密林;河岸柳树上的知了,则高一声低一声呻吟着,听上去喊得都是仨字:“受不了、受不了……”
这是一个燠热的中午,肩背沉重行囊的我,疲惫不堪地穿行在河边小路上,肚饥口渴,汗透衣裤,看到路边偶或出现的树荫,两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可惜,路边多是浓密的灌木,高可荫人的大树,都被阻挡在河岸的内侧。尽管这样,我仍担心哪一片不经意撇在小路上的树荫,会长久地滞留住我跋涉的脚步,更怕磨蚀了我已经有些脆弱了的意志。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幢红房顶的木屋,木屋边三棵高大柳树投下的荫凉,不啻于荒荒大漠中出现在骆驼眼中的一泓清泉。我一点也没犹豫,急步奔向了那上帝恩赐的福地。放下背囊,斜倚着柳树,一屁股坐在地上,竟再也不想起来。
人本来是可以高大的,可欲望总把你往卑贱里拽。异国炎阳下,得片绿荫已算烧了高香,但不争气的肚子还有那张既讨厌又可怜的嘴巴,偏偏把“饿”与“渴”二字,又拿来引诱你、挑逗你。我用力和它们做斗争,它们和弹簧一般,每次被压下去以后的反弹,都更加动摇着我的决心,挑战着我耐受的极限。终于拗不过魔鬼的纠缠,我在幻想着离我已经很遥远的散发着麦香味的大饽饽,还有家乡小河里的一掬清水……
突然,木屋的门“嘎”一声轻轻启开,一位头发斑白、背稍有些驼的老妈妈,提着一只木桶走出门来。看样子,她是要到河边打水的。见到我狼狈的样子,老妈妈深褐色的眼睛透出了无限的爱怜与慈祥。
“孩子,累了吧?是不是还没吃饭?”看看晌歪了天的日头,老妈妈走过来问道。
“我……”我站起来,两手干搓着,不知如何是好。
“来吧孩子,到家里歇歇脚,喝口水。”老妈妈说着,转身往回走。我提起背囊,跟她进了屋。
眼前是一个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宽敞客厅,客厅左手依次排列着三个起居室,右手是一个半敞开的厨房。老人让我在客厅餐桌前一把木椅上坐下来,顺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红茶,又拿来一个白色玻璃罐,勺一匙糖放到里面,搅得水凉了一些,递到我手上让我喝。看着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手背裸露的一条条青筋,特别是因为终年劳作关节都变了形的手指,我顿时想到了我的母亲。小时候,我渴了,她从暖瓶里倒出一碗热水,是一定要吹凉了再叫我喝的,但那时,我不知道看一看母亲的脸和手是个什么样子。在记忆中最后一次喝母亲递给我的吹凉了的热水时,我注意到了她老人家的脸和手,就和这位俄罗斯老妈妈竟然一模一样!喝着不冷不热的甜甜的红茶,我的心飞出了很远很远。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把面包、奶酪、黄瓜、西红柿,还有一碗刚烧的红菜汤,摆到了桌子上。我吃着面包,老妈妈又从厨房拿出一个好看的小罐子,打开来,是红红的果酱。她亲手把果酱给我抹在面包上,说:“尝一尝,这是我自己做的红加仑果酱,果子也是我种的。”抹了红加仑果酱的面包,果然更加香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老人看到我饕餮般的吃相,倒高兴得笑了起来。
吃饱喝足,老妈妈让我随她去看看她的院子。站在木屋外一棵高大的梨树下面,我为进来时那副饿驴扑槽般的丑陋样子,感到十分羞愧,当时一心只想着个吃喝,居然连庭院里有些什么,都顾不上打量一眼。此番到门外,随着老人的指点,我仔细地欣赏起伏尔加河畔的这座农家院落——这是一座四面有木栅栏围成的大院子,里面有梨树、杏树、苹果树、山楂树,还有一畦畦黄瓜、茄子、菜椒和西红柿。最惹眼的还是两畦比人头还要高的扁豆,翠绿茂盛,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生机。我向老人赞美这扁豆长得好,老人笑了。她道:“这就是红加仑呢!”
哦,这就是让我吃起来那么甜美的红加仑!我跑上前,托起一片绿油油的叶子,细心端详着。老妈妈走过来,从绿叶的覆盖下,摘下一串豆粒般大小的红果让我吃。略带酸头的红果,甘甜无比,我不知道世上还能有什么样的果子,会比它还甜!
临行,老人拿来一大罐红加仑果酱要我带上。我说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我还要到其它的河流,还要走好多的地方,带了不方便。老人说,一定得带着,这是一个俄罗斯老妈妈的心意。带上它,俄式面包如果吃不习惯,抹上它就甜了,就好吃了,你就不会感到水土不服了。
肩起行囊上路,老人站在木栅栏外的柳树下面,一直在目送着我。我走出好远了回过头来,发现她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一霎时,我感到她就是我的亲爱的母亲,在瞩送着儿子的离家远行呢。
我不知道老人的名字,甚至也不清楚这个小村落叫什么。可是,老人和我的母亲,却忽然重叠成了一个影像。我心里轻轻叫了一声:“娘!”眼泪便流了出来……
呵,红加仑,伏尔加河畔的红加仑,我会永远把你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