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城东方历史学会会长/沈志华
经过五年的准备,中国外交部档案馆终于在今年春节前对外开放了。这个消息首先吸引的是国内外新闻界,当我在开馆的第一天赶到位于外交部附楼七层的“档案利用处”时,那里已经云集了一大批中外记者。中国外交档案解密,是中国改革开放花园里的一枝鲜花,也是中国档案事业改进的一件大事,当然是值得加以报道的。不过,真正从中受益的,应该是中国的学术界,特别是从事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学者,以及他们在国外的同行。
中国外交档案的开放,的确引起了国内外的强烈反响,我本人就接到了来自美国、韩国、日本许多学者的询问电话和电子邮件,我也介绍了几批国外同行到档案馆去参观和查阅文献。但是,作为学者,在我看来目前有两种反应多少有些偏颇。其一,认为这批外交档案解密的数量太少──只是1949─1955年馆藏文献的30%(约万余件),层次较低──缺乏有关外交决策过程的文件。这主要是学术界的反应,例如,当我在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介绍中国外交档案开放的情况时,有一些学者对此似乎就不以为然。殊不知,中国外交部档案馆对外开放目前迈出的虽然还只是一小步,但这对于推动中国档案管理工作的改革开放却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大步。国家部委一级档案的首次对外开放,不是在文化部门、经济部门或其他行政部门,而是在最具敏感性的外交部门,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其二,认为外交档案解密本身就可以揭开历史谜团,似乎多年封闭的保密文件一旦开放,许多历史真相就会立即大白于天下了。这主要是新闻界的反应,这里包含了人们良好的愿望,也存在着极大的误会。殊不知,历史文献本身是不会说话的,且不说要在浩瀚的故纸堆中寻觅可以解开历史之谜的钥匙如同大海捞针──这需要历史学家事先了解问题的症结所在并付出辛勤的劳动,就是真找到了几件核心史料,也还需要研究者参照和对比其他已有的史料,进行认真梳理,缜密考证,如此才能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所以,面对中国外交档案的开放,作为学者,我们在兴奋和庆贺之余,应该做的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去阅读这些珍贵的文献,寻找研究相关课题所必需的史料,然后经过研究者对文献的解读,经过深入的考察和探讨,把历史的真相告诉读者。
档案解密中苏国际政治合作细节
1950年2月中苏友好互助同盟条约签订以后,特别是朝鲜(专题,图库)战争爆发,中国在异常艰难的条件下毅然派出志愿军赴朝作战以后,中苏两国便开始了紧密的全方位的合作。这种合作既有军事的──如苏联派空军部队帮助中国沿海城市进行空防,苏联空军在朝鲜上空作战掩护志愿军后勤补给线等;也有经济的──如中国向苏联提供西方禁运的橡胶和稀有金属,苏联大规模向中国提供经济技术援助等;更有外交方面的。由于新中国当时尚未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又缺乏在国际舞台上开展工作的经验,苏联在这方面给予了十分重要的帮助。例如在联合国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权问题时,在伍修权副外长到联合国讲坛参加关于美国侵略行为的辩论时,在旧金山会议讨论签署战后对日和约的问题上,苏联都想方设法配合中国采取行动,在外交领域充分体现出中苏的同盟关系。
这次,笔者在外交部档案馆又发现了中苏外交合作的新的例证。
苏联力争让中国参加1954年柏林会议
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以后,根据联合国的安排和事先的约定,应该召开一次政治会议解决签订和约、彻底结束战争的问题。为此,在1954年1─2月召开的英、美、法、苏四国外长柏林会议上,苏联代表团提出了应召开有中国外长参加的国际会议,以制定缓和国际紧张局势方面的措施,签订朝鲜战争和约及停止印度支那战争。经过激烈的争论,达成了在日内瓦召开有中国代表参加的五国外长会议的协议。由于事关中国的重大利益,在柏林会议期间及其前后,苏方积极向中方传达苏联的意图和设想,传递会谈的情况和消息,并通过中国向越南转达意见,同时,还详细地向中国外交人员讲述国际会议的惯例,以及参加会议的注意事项。这些情况,在中国开放的外交解密档案中均有所反映。
1954年1月23日,苏联驻华大使尤金转交给中国外交部一份苏联政府关于柏林会议的通报材料。这份文件告知中国,苏联代表团受命在柏林会议上提出召开法国、英国、美国、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国外长会议的问题,并争取将这一问题列为柏林会议的第一项议程。苏联代表团认为鉴于巩固各国人民间普遍和平和安全,以及解除新战争威胁的必要性,并鉴于为发展各国间政治、经济关系而创造有利条件的必要性,有必要在1954年五六月间召开法、英、美、苏、中五国外长会议,以讨论缓和国际紧张局势的刻不容缓的措施。同时希望在1954年召开全世界普遍裁军会议。
1954年2月4日,尤金大使又向中共中央转交了一份关于柏林会议的材料。在这个材料中,苏联告知中国政府,美国国务卿杜勒斯虽然反对苏联的建议(指召开五国外长会议),但他却间接地确认,美国不得不估计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解决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同时杜勒斯也曾表示,为了讨论朝鲜问题和其他亚洲问题他们可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会晤。
在同苏联代表的私人谈话中,杜勒斯在答复美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策时说,美国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作是一个对美国采取敌对态度的国家,美国并且认为不能以提高这个国家的国际威信的办法去加强这个国家。杜勒斯又说,美国只容许事情按这样一个程序发展,即开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朝鲜和印度支那问题上要有一定的行动,然后是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同意它进入联合国。同时,苏联也表示:“西方国家虽然仍然不同意苏联关于召开五大国会议的建议,但同时他们也认为,干脆拒绝这个建议在政治上和策略上都是于他们不利的。这个问题本身还表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际地位是大大加强了,西方国家,包括美国在内,如今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这一点。”
在朝鲜问题方面,苏联则简要地阐述了一下美、法、英的各自态度:
谈到朝鲜政治会议问题时,杜勒斯说,他的意见是,与其开这样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会议,反而不如根本就不开它。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朝鲜问题,因为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会容许在北朝鲜存在敌对势力,而美国同样也不会容许在南朝鲜存在敌对势力。杜勒斯曾关心到,我们是否期待朝鲜政治会议会有什么结果。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对他说,政治会议周围的空气最近时期以来紧张起来了,很难说事情将如何发展,但是必须去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也许这种途径可以被找到。同时还说过,美国现在不愿意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建立一种或可有助于解决问题的联系。同时也提到,五大国外长会议对在较高级的水准上解决这些争端或许具有更为有利的条件。
法国代表团对讨论召开五大国外长会议问题的立场,在极大程度上是由法国对解决印度支那问题上所表现的关心来决定的。辩论这个问题时比杜尔称,尽管柏林会议的参加者抱有各种不同的态度,但是不应该认为对某些问题的观点的接近是不可能的。比杜尔说,法国政府准备利用一切机会以在可为各有关方面共同接受的条件上停止军事行动的办法恢复印度支那的和平。比杜尔曾含糊不清地表示过,与其开五大国会议,不如开一个更多国家参加的(连印度支那的法属“国家”也包括在内)所谓“亚洲问题”会议。在私人谈话中,比杜尔曾试探过苏联有无可能出面调解印度支那停战问题。我们承认了这种调解的可能,但指出,最好还是由五大国会议本身去调解。
英国代表团立场的特点是艾登极想造成英国的“温和的角色”的样子。艾登一方面反对五大国会议,一方面又主张必须解决像朝鲜和印度支那这些对柏林会议与会各国最有兴趣的亚洲政治问题。他也指出,寻求“有助于切实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是十分必要的。艾登同意比杜尔这样一种说法,即如果“把问题好好考虑一下,那么会议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将会得出某些实际的贡献”。
苏共中央的文件还特别指出了美、英、法三国之间的不同态度:“我们从来也未指望过西方三国外长会同意召开五大国会议,但是现在有利的就是,我们代表团已经作到了把三个西方外长拖进了这个问题的辩论,并且还暴露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之间是没有完全一致的意见的”,“在美国立场和法国立场以及英国立场之间,对于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也有着相当的意见分歧”。
正是由于苏联向中国提供了这些重要的政治信息,中国政府才能够及时地制定出针对这些国家的方案,争取到了政治上的主动权。
解密档案中还有一个文件可以进一步说明中苏之间在外交领域的分工合作情况。1949年夏天刘少奇秘密访问莫斯科期间,斯大林曾提出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应有所分工,即苏联党负责欧洲地区革命,而中国党负责亚洲地区的革命。在俄国档案中有一个文件充分表明了这一点:联共(布)中央政治局1950年3月17日曾作出一个决议(第73号记录),“采纳苏联外交部的建议,同意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苏联大使馆在苏联可以代表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利益”。我在中国外交档案中则发现了这样一份文件,1954年2月26日苏共中央给中共中央发来一封电报(109-00396-01/26),请中共中央将柏林会议上讨论有关召开日内瓦会议的经过告知胡志明,并且表示,希望中国党向莫斯科转达“越南朋友”对于“如何利用这次会议使之有利于越南人民”的意见。这个情况说明,直到此时,苏联与越南之间还没有建立直接的联系,而是通过中国在其间往来传递消息和意见的。
传授参加国际会议须注意的细节
其中还有一些档案也很有意思,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凸现出苏联在政治上对我国的帮助,就是苏联第一副外长葛罗米柯在日内瓦会议前夕向中国外交人员介绍国际会议的一般情况、柏林会议期间对这次会谈的有关规定,以及在国际交往中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在这个手记的葛罗米柯谈话综合记录(109-00496-02/1-9)中,记载了如下一些令人感兴趣的问题:
如关于会议主席问题,葛罗米柯介绍说,在柏林会议上比较简单,由四国外长轮流作主席,但日内瓦会议将有18个国家参加,如轮流当主席,由于国家太多,无法实行,如仍由四国轮流,则降低了中国的地位。因此,这一问题还有待寻求另外的解决办法。苏联的建议是“由西方当一次主席,再由我们方面当一次主席。在日内瓦会议召开之前,四国还要会谈”。
关于会议发言,葛罗米柯说,在柏林会议以及联合国大会和安理会上,一般不限制发言时间,但在讨论个别问题时,可经会议决定对发言时间有所限制。小组委员会向联大作报告,有时规定时间限制。在日内瓦会议上,估计不会提出发言时间限制的问题。在他人发言时,一般不插话提问或反驳,不过在联合国会议中,主席可以打断发言人的讲话。发言稿可以事先准备好,按稿宣读,然后进行翻译,也可以即席发言,均由代表团团长自己决定,也可与身边顾问专家略事咨询。对别人的提问和意见,如当时不能答复,可以不理,或声明在下一次发言时再答复。鉴于中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国际会议,葛罗米柯根据苏联的经验建议中方应做好准备,发言要论据充分,文字明了,尤其重要的是,不管对方使用什么挑衅或刺激言辞,在回答时都要坚持原则但态度平静。
关于发言时的翻译问题,葛罗米柯介绍说,在柏林会议上主要使用英文,由发言方自己解决。联合国翻译人员一般质量不错,过去还未曾发生过对苏联发言有意曲解的事情。因为一旦提出这样的问题,译员就有可能丢掉饭碗。这次会议有中文语言,对联合国的中文翻译不可全信,因此苏联答复三国照会中不同意用联合国翻译人员。日内瓦会议上的翻译问题还会具体商谈。
关于交通工具问题──苏联用自己的汽车,由苏联运去一部分,另由苏驻欧使馆调用一部分,团长是否用保险车,尚待研究。即使不用保险车,团长的汽车及司机必须绝对可靠。此外,为了辅助之用,可用本地及联合国的汽车。用这种汽车时,应注意车上有收音装置。如需要就地购买汽车,不要买美国汽车。
关于保卫工作──首先要与驻在国当局取得联系,在柏林会议时苏联代表团到西柏林开会,其保卫问题,苏方即向英美占领当局提出;中国代表团的保卫问题,可向日内瓦当局提出,关于国民党可能派人去日内瓦捣乱,也可向瑞士方面提出,请其注意,并采取办法以免发生不愉快事件。 关于保密工作──苏联代表团通常有一特殊房间,作为代表团的保密室,地点要离团长较近,避免楼下没有警卫人员,代表团一般人员亦不得入内,如住房邻街有窗,要注意敌人照相。苏联代表团人员得自带厨师做饭。代表团人员不要单独外出,无事不外出,外出时则必须二人同行,并要请假。室内谈话要低声,并采用无线电干扰,重要的内容可用笔谈,也可在郊外空旷之地,远离建筑物进行谈话。代表团彼此之间有机密事相商时,避免使用电话。
关于会外活动──代表团的会外活动自始至终会很多,团长之间彼此要拜访,也可举行招待会。代表团顾问也可以彼此拜访,苏联在柏林会议时除宴会外,还举行过音乐会和电影会。在日内瓦组织音乐会可能有困难,但放映电影是可以的。此外,中国代表还可考虑会外报告、广播等事,以扩大对外宣传。
关于对未建交国家人员的态度──苏联的做法是,如对方主动,则不拒绝。近年来在联大避免与美国握手的情形也有,但遇到面对面的情况时,也得打招呼。杜勒斯是否会向中国代表先伸出手来,估计他本人也会考虑此问题,届时看他如何表示再说。
关于记者的活动──记者能否参加会议由大会决定,但团长可以让记者作为顾问身份参加会议,日内瓦会议记者能否参加,尚待具体商定。参加与不参加,双方机会一样,西方国家不一定坚持非要记者参加会议不可。照相问题,也要大会决定,柏林会议只允许记者照过三次相,每次五分钟,在联合国大会上可以在会前及会后照相,在允许的情况下,也可以在指定较高地点进行照相,如影响会议进行,会受到制止。会场上一般无录音设备,在联合国有单独录音室,代表可以要求录音。
了解和掌握以上情况,对于第一次参加重大国际会议的中国代表团来说,无疑是极其重要的。
(本报实习记者 朱贻军 杨阳 对本文亦有贡献)
苏联归还中国旅顺口史实解密
笔者在最近解密的这批外交档案中找到了一份鲜为人知的文件,即1955年2月2日苏联大使馆代办罗迈进向中国外交部递交的一份文件《旅顺口海军根据地苏军指挥部提出的关于苏军自旅顺口海军根据地撤退和将该地区的设备移交中国政府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