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国古代臭名昭著的首任暴君秦始皇曾经焚书坑儒,活埋了四百个儒生。古罗马的三个暴君,尼禄,提庇留和苏拉,曾经把两万罗马人杀死。但在整个19世纪,因为政治原因被判死刑的俄罗斯人才不到20个人,被流放,被监狱关死的,也就几百人,几千人,但是死于斯大林之手的,我说个数字,1990年,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公布了一个数字,从1930年到1953年期间,苏联有三百七十七万八千二百三十四人死于非命,被枪毙。到1991年,苏联克格勃首脑,克留奇科夫宣布了一个数字,从1928年到1953年,斯大林主掌大权的25年期间,苏联有450万人死于非命。
王:但是俄国的精神,俄国的灵魂并没有屈服,这里我回到俄国的文学上来说一下。大家知道,俄国有五名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普宁,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和布罗茨基。帕斯捷尔纳克在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小说叫《日瓦戈医生》,他在临死前说,我为什么要写这本小说,我对我们这一代人,对我们的父辈,对俄国的历史负有重大的责任。他说,我们的祖辈和父辈,他们已经长眠,但是我相信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希望一定会复活。他在写《日瓦戈医生》的时候,就想恢复俄罗斯的真的精神。
王:索尔仁尼琴,现在还活着。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答奖词的标题叫“为人类而艺术”,俄国的弥赛亚情结,俄国的民粹主义思想,俄国的忠实于真理的这种奋斗(精神),作家们一直在坚持。在海外,一大帮俄国的知识分子们,他们的书开始翻译成中文了,就是白银时代(开始)的,后来的新精神(哲学)运动,俄国宗教唯心主义为代表的这帮知识分子们,他们的思想一直坚持到二战之后。俄国社会主义为什么失败,或者挫折,梅烈日科夫斯基,索洛维约夫,布尔加科夫,他们总结了几点基本的东西,第一,俄国的社会主义必须实现俄罗斯人民兄弟般友爱的这个神圣的原理,但是在斯大林时期,俄国人怒目相向。1939年,全俄监狱关的犯人是九百万人,比1929年多了三百倍,每两个俄罗斯家庭就有一个成员在服刑。第二,俄罗斯的社会主义必须实现人的高度的尊严,高度的自治。第三,这场革命必须要完成一个正义的、和谐的、文明的民主和自由的社会结构,这么一个社会制度。第四,这帮知识分子认为,俄国革命必须要使整个俄罗斯人都变成精神上的贵族,(具备)俄罗斯贵族的全部美德,而没有他们那些劣行,那些缺点。显然,列宁去世之后,布哈林被枪毙之后,这一切都没有实现。
20世纪的俄国是一个失去和谐的世纪,是一个血流成河的世纪,是一个充满了仇恨和暴政的世纪。为了终结这个世纪,必须实行忏悔,必须在宗教,在民族,在政治见解上实行新的谅解,新的融合,必须把历史真相告诉年轻的一代,让他们去创建一个真正美好的,一个真正人性的,一个真正符合俄罗斯天性和世界人类利益的新的俄罗斯。
王:俄罗斯道路不仅仅是俄罗斯民族,一个民族的事情。如果西方不那么自私,如果西方没有发动两次世界大战,拿破仑和希特勒没有入侵苏联,俄罗斯可能选择另外一条更好的道路。如果东方、亚洲有更多的自由,有更多的现代意识,有更多的关于人的普适价值,俄罗斯也可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俄罗斯的失败绝对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失败,俄罗斯在20世纪是一场整个人类共同的试验。我相信像俄罗斯这样一个精神上的巨人,历史上的巨人,它绝对不会让目前这种非常尴尬、非常困难的时期维持很长时间。从1861年废除农奴制到1917年,将近60年时间,俄国徘徊了60年。从1917年到1991年74年间,俄国挣扎了74个年头。从1991年到现在,也不过就十五六个年头而已。我在这里预言,像当年托克维尔一样,俄国不会在20年之外才重新崛起。20年左右,俄罗斯会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于世)。从俄罗斯的经验、教训,俄罗斯的灵魂,俄罗斯的精神里,他们(将)重新去吸取(属于)他们的那种力量、智慧和勇气。作为我们永远的北方大国,我们中国太有理由关注俄罗斯,胜过关注西方。谢谢。
主持人:非常感谢王康先生今天给我们进行的这场演讲。刚才呢您也提到了20世纪的俄罗斯,特别提到了一个人,斯大林。那我就想请问您,斯大林这个人在俄罗斯的出现,在当时的苏联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他的出现,它是一个偶然,还是一个必然?他和俄罗斯这个民族性格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王:是必然。因为列宁的俄国社会主义就预示了斯大林的可能性。刚才我说过,列宁是一个天才,他把两种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俄国知识分子对自由的向往,俄国专制社会的传统居然结合起来,而且非常成功。从斯大林个人来看,他的父亲是个鞋匠,而且是个酒鬼,他完全没有父爱,他是在母亲呵护下长大,他只有六年的神学院(学历),他基本上没有出过国,不懂一门外语,而俄国那帮领袖,包括布哈林,布哈林会用德语,法语,拉丁语,希腊文,(阅读欧洲原着),俄国革命一些上层的领导人,全是一些大知识分子,只有斯大林是一个基本上没有文化的人,他的出现更多代表了一种俄国的东方传统,俄国的专制传统。
主持人:您在演讲当中,刚才也提到,如果说列宁再多活20年的话,那么社会主义在俄罗斯这片土地上的发展,可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所以我们还想知道,为什么说这个社会主义在俄罗斯的发展,要依靠某一个人的寿命,而我们传统当中的印象是说,在西方国家,它的经济发展,它的政治发展,它整个社会的发展,都更多的是依靠制度?
王:正宗的马克思主义建立在进化论和绝对论基础上。俄国一帮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就要求首先在俄国发展资本主义,发展大工业生产,在工业革命的过程里面,孕育现代的无产阶级,然后再进行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运动。但是俄国的历史条件没有提供这种机会,所以俄国后来更多的带进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个人英雄主义,领袖决定一切的力量,这是东方的、俄罗斯本土资源特色,而不是带有历史规律性的东西。
主持人:那如果它一种制度的发展,只是取决于某一个领袖,某一个个人的话,那是不是我们可以说它在未来的发展,比如说它如果能够走上一条,社会主义走上一条顺畅发展的道路,可能存在了太大的偶然性,而不是说我们将会看到的一个必然结果呢?
王:众多的社会主义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修养,道德,心胸,甚至他的脾性,他的爱好,在那个国家里常常是决定性的,这是没有办法的,这是一个很可悲的(现象),这是历史巨大的局限性。我们还没有到达一个完全按照一种理性的,一种带规律性的东西,我们现在没有认识它,然后来理解,来实现这个社会主义。
主持人:好,谢谢。我们这边呢,还有一些网友啊想跟王康先生来做一些交流。有一个网友的名字呢叫作“我不想炼钢铁”,他说,看来他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啊,他说我们这代年轻人是不会排着长队去购买那些,比如说俄罗斯的电影的海报,包括是说俄国的一些小说,他说我们可能去关注的,爱看的,是一些日本和韩国的小说。所以他认为,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可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背景下被抬升了,被提高了它们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那不知道您对这个想法怎么看?
王:所有的精神活动,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但是有些作品,有些精神,它会长久地存在下去。我觉得像日本,韩国,包括港台的文学,在我看来,一点价值都没有,它纯粹是消费社会,休闲时代的产物,它和人类的巨大的命运,将来人类还会出现的命运没多大联系。与俄罗斯的学术著作,根本就没法相比,它们关系到整个人类的命运,将来还会有,还会出现。它们所深入到的人性的深度,人类的本性,人类的道路和终极的关怀,与刚才你说的,网友说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我们有很多软不拉唧的东西,我们太需要是一种有精神的,有理想的,有道德追求的文学作品。
主持人:好,谢谢。还有一个网友的名字,他这个名字也非常有意思,叫作“伏特加”,一杯就倒,说的是这个酒。他想问您的问题就是说这个俄罗斯人,他的性格和这个伏特加酒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因为我们都知道,一提到伏特加,我们肯定就想到这个俄罗斯人爱喝这种酒。
王:俄罗斯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国家,喝酒当然很正常。另外,俄罗斯民族经历的磨难,它的苦难历程在世界各国里非常罕见,也许我们中国人可以和它比较一下。俄罗斯人的这种命运,就像法国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说的,俄罗斯天生是一个忧郁的民族,是一个苦难丛生的民族。当俄罗斯民族的精神跟灵魂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伏特加酒是他们莫大的安慰。我如果是俄罗斯人,我也会成为一个伏特加的爱好者。
主持人:好,谢谢。接下来呢,我想请我们在座的各位,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提问。这边。
提问2:主持人,王老师,您好。我是咱们哲学系的一个学生。我想问一下王老师,您通过对俄罗斯的这个研究,就说反思一下中国为什么说古代还有那么多思想,然后到近代,我们的文学和思想现在是这么落后?就问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谢谢。
王:俄罗斯的东方传统,应该严格地区分。它的所谓东方传统、那种亚细亚的专制主义传统,我认为主要是以成吉思汗为代表的蒙古的军事专制主义,绝对不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的人文主义。尽管儒家有很多问题,也有很多过失,但是它的核心理念是正确的。比如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点,比如世界大同的观点,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说,是在上帝缺席的情况下,没有西方基督教和俄国东正教的背景下创立的关于人的命运、人的本性、人的目的的一种东方式的非常高明的哲学。我觉得我们应该恢复它们。我们提出在东方崛起,要建立一个和谐的、一个小康社会的时候,那么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宋明理学和当代的新儒家,它们应该进入中华民族的心灵里来,这是中国,我们自己自救,自强所必须要走的一步,就像俄国人一样。谢谢你。
提问3:你好,王老师,主持人好。我想非常荣幸能听到你今天的演说。然后刚刚你讲,在演说当中你提到说俄罗斯的文化和精神特别,就是让你特别崇拜,另外你还记得俄罗斯民族是一个非常优越的民族。但是非常有意思的,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是,俄罗斯上至政府,下至民众,他们都非常希望能够融入欧洲,特别是他们把融入欧洲当作,上升成为一种国家战略地位,他们把圣彼得堡,然后作为融入欧洲的一个桥头堡,包括特别是包括普京总统上台后,他也是,就是说然后对西方国家,对欧洲国家频频发出一些善意的信息,但是西方国家并不太领情。你觉得这种现象如何解释?谢谢。
王:在现在一个全球化越来越快速的时代,我觉得俄国不管是向东方还是向西方靠拢,它最终要向一个根本靠拢,向世界和人类的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想)靠拢。如果要总结俄罗斯三百多年或者74年的历史经验的话,俄国的命运就在于不能简单地区分西方或者东方,而是尽量全面地、积极地、有效地来结合东西方先进的、优秀的部分,这是俄国真正的前途所在。
主持人:谢谢。
提问:王老师,您好,主持人,您好。众所周知,目前中俄两国都在进行一场大的社会变革。你怎么看待这个两国改革?而且你认为哪个国家的改革对社会震动更小,更符合本国的民族个性?谢谢。
王:俄罗斯的和中国的改革完全是它们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典型的表达。俄国民族,他们总是让世界震惊,他们在骨子里面是非常浪漫的,非常神秘的,他们不太现实,他们的那种急救法叫什么休克疗法,完全合乎俄罗斯的天性,他们不希望比较平庸地、慢慢地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希望有一种史诗般的、甚至是一种比较苦难的方式来凸显他们的命运。中国不一样,中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林语堂早就说过,中华民族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走极端,不狂妄,这种民族性格、民族传统和文化决定中国改革的基本的风格,我觉得这是天理昭昭,不存在高下、对错的问题。俄国的改革和中国的改革,它们基本的目标和方向,我认为没有太大差别,除了西方那一套普适价值之外,它们必须满足本民族精神上、灵魂上的需要,这是中俄改革必须要面对的,而不仅仅是西方的,比如市场化,法治社会这一套,这套其实很浅薄,也很简单,人的基本权利,财富等等,要做到并不难。但是怎么能够满足中华民族或者俄罗斯民族的天性,只属于这个民族的天性,从而来丰富人类的人类性、共同性,这是更困难的事情。
主持人:最后呢我还想请您用一两句非常简单的话来给我们概括一下,俄罗斯精神,它到底是什么?
王:俄罗斯精神就是在苦难当中孕育着伟大,在绝望的时候保持着拯救的信心。我还想说一句,我呼吁年轻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俄罗斯,我们应该用比对西方更关注的心情、更同情的心情来关注和同情俄罗斯,我们应该为俄罗斯祈祷,为他们祝福。
主持人:那在您看来,中华民族,它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王:中华民族精神就是那句老话,君子自强不息,这是正面的。中国人有两种传统,一个是孔夫子到孙中山的传统,一个是秦始皇到毛泽东的传统。孔夫子到孙中山的传统,相信文化可以改变和提升人,可以拯救人,——用现在的术语来说。而秦始皇和毛泽东不相信这个,他们相信权力,权力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权力一切事情都做不成。
主持人:好,谢谢王康,谢谢王康先生。非常感谢。王康先生今天呢是抱病专程地飞到北京,来到我们的《世纪大讲堂》。的确,俄罗斯呢是我们最大的邻国,而且正如王康先生所说的那样,俄罗斯对于我们这个国家曾经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对于许许多多的中国人,特别是我们的父辈那一代人来说,俄罗斯这三个字,它是一种情结,它是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所以今天呢在这里,我们和王康先生一起来回顾俄罗斯它所走过的道路,去理解它的民族性格,去了解它的精神,我想对于我们同样有着很好的启迪作用。那再一次感谢王康先生今天呢是给我们进行了一场很精彩的演讲。同时呢我们也感谢今天在座的北京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们。
下周同一时间,《世纪大讲堂》,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