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农民为主体的老百姓对“人治”实际上有着相当恒定的基本期待,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和清官,一要公正,二要持重,三要勤政。三条沾上其一,往往都会赢得相当不错的口碑,如果再能加上一点聪明,那么几乎就是圣明了。清朝的雍正皇帝其实满打满算也寻不出多少政绩来,又没有什么才情,但有人只抓了一个“勤”字大做文章,就引得全国的电视机为此锁住了频道。如果再在聪明上面加一点武功,手下的人能打上几个胜仗,那么简直就意味着雄才大略,千古一人。相反,那些有着创制大动作的皇帝甚至他们的王朝往往都没有好下场,秦与隋都是二世而亡,留下千古骂名。王安石变法虽然在我们现在的教科书上是一朵花,但当时的老百姓却将“拗相公”(王安石)骂得狗血淋头。
说到这里,我们其实应该明白为什么偏偏清朝的皇帝招人喜欢了。这样一小群持重而且肯吃苦的皇帝,的确最大程度地契合了中国老百姓主要是汉族百姓的心理,经过“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劫难的人们,终于发现虽然不得不丢掉头顶的毛发,脑后要留下辫子,但日子却要比汉家自己的皇帝治下更稳定,更少来自官方的骚扰(清代摊丁入亩的赋税政策进一步减少了征收环节与手续,从而减少了官吏上下其手的可能,而禁止胥吏随意下乡的规矩,即使下而遵行得不好,也多少可以使农民少一点滋扰),很快就进入了“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至于借文字狱杀掉几个知识分子的头,借修四库禁掉一批、改乱一批书,毁掉了那些修史以寓褒贬申春秋大义的妄想,自然也打掉了士大夫道统代言人的自负,从此让他们规规矩矩地寻章摘句。“万马齐喑”哀固哀矣,但所有这一切,对于老百姓的吃饭穿衣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我们是清末反满志士的后代,也不得不承认,在历朝历代中,清代的赋税即使不算是最轻的,也是最轻的几个朝代之一,农民受到的官方干扰也最少(至少在清代的大多数时间里是这样的)。有清一朝,拥有着历史上最低眉顺眼的士大夫,对于高高在上的满人皇帝,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臣”(满人则自称奴才),但却是“臣妾”,连做焦大,犯颜死谏的权利都没有,在英明的乾隆来看,这种臣子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所谓“逞已之能,彰君之恶”。遍翻清朝档案,我们很少能看到痛快淋漓、犯颜逆鳞的奏章,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连上书的权利都没有。
清朝毕竟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王朝。中国人进入近代,恰恰赶上了这样一个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赶上了这样一个过于持重、也过于保守、皇帝却特别勤快的王朝。这对于那些特别西化和特别中化在乎夷夏大义的知识分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非常别扭的境遇。为了对付外部的异族压迫,先要打倒内部的“异族”,而推翻满清咸与共和之后,发现自己面临的其实是和前任一样的困局。清末的革命党人靠重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唤起的民族情绪,显然后劲不足。晚清时节,由于历史上固有的王朝末年的种种弊病,清朝的形象虽已在老百姓中大坏,但他们改朝换代的冲动却也不大,明末老百姓拼死抗争不乐意要的辫子,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哭哭啼啼地不愿意铰了,甚至连相当多的汉族士人对“异族”皇帝也死活恨不起来。这些人顺从革命,到底更多的是出于对革命的向往,还是意识到世界的大势所趋?还是依历史上朝代更迭的规律,认为这个朝代已经二百多年,气数已尽?真是个说不清的事。那个先是蹲在紫禁城后来又被冯玉祥撵出宫的小皇帝,即使当了十几年的汉奸(或者满奸),人们对他依然是同情大大多于嫌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嫌恶。看来,辛亥革命不仅跟农民群众脱节,甚至与相当多的士人也脱节,清王朝虽然可以倒台,但革命却难以成功,袁世凯的劫收,实际上是大势所趋。后来的复辟反复辟,打打杀杀,全国通电,其实只是上层的政治斗争,很难说谁得到了老百姓的拥护。所有的事件,在乡野、在市井,至多不过是茶馆闲人的一点谈资而已,能吹皱一池春水,让鲁迅笔下的七斤和七斤嫂慌上那么一小会儿已经很不容易了。清朝走了一百多年了,其实还在。